他跟我一样,白天黑夜都爱睡觉。
我的同伴这时确信炕下的纸团里是鼻涕而不是别的什么,这时总算为我开脱说:
他患了重感冒。
这时,土塬上响起了激烈的鼓点。一开始是一点,后是两点,三点,后来成了密集的鼓点;混乱之后,成了整齐雄壮的威风锣鼓的鼓点。突然一声重槌,一切都又沉寂下来,传来人们不多的欢快的说笑声。接着,一支唢呐高拔嘹亮地响起来,似一支利箭,直插云霄和人的心灵。唢呐高亢,又有些凄凉,似在叙说什么;叙说到一半,戛然而止,村庄又沉寂下来。房东大哥及他的一家都回来了,脸上都带着红晕和兴奋,兴奋之中有企盼的满足,并且里边有全村人的兴奋的感染。我突然明白,今天虽然不是阴天,是太阳高照,但村里出现了热闹的事由。我从炕上爬起来,问是怎么回事,房东家瘦小俊俏的二女儿说:
奎生来了。
我惊奇:
奎生是谁?奎生一来大家就这么兴奋?
二女儿不高兴地说:
你连奎生都不知道哇?
这时房东大哥告诉我,奎生是当地有名的金鼓乐鼓手。我问为什么敲鼓,房东大哥:
村里死了人了。
我这时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肯定是在理查德?克莱德曼于尼斯村他的豪华舒适的琴房里练习《梁祝》、《太阳最红,毛主席最亲》时,中国山西李堡村一位普通的今年七十三岁的农村老太太悄然去世。现在已是六天之后,等待明天的出殡。我怀着感冒查询到,她的名字叫王枝花。王枝花老太太生前肯定像泥塘中的房东大哥一样,一生操劳,从无吃到过理查三十九年的任何一天随意扔掉的饭菜。她的身体已经变形,皮肤焦黑起皱,手缩得像鸡爪。她与理查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个地球的时空上交叉过;虽然她的所有这一切,都没有引起曾与她朝夕相处的李堡村村民的同情。对于她的死,大家并没有感到悲痛,大家习以为常,大家所感兴趣的是:因为她的死,引来了鼓队、唢呐和奎生。她的死,只不过为大家提供了一个娱乐和热闹的机会和场所。这是我当天晚上在她老人家棺材前的鼓声和唢呐声中所感到的。因为鼓声和唢呐,大家神情兴奋,笑语欢声。因为我与王枝花老太太素不相识,素昧平生,大家既然这样,我也没有必要替大家去承担不悲痛的道义责任。于是,她的死对于感冒的我来说,也变得无足轻重。这就使我有机会结识和交往到这位土塬上的民间艺人、方圆百里的名人、十几万人心目中的热闹、欢乐的制造者、十几万人心目中的理查德?克莱德曼。理查德?克莱德曼对于这里的十几万人来说,是一个陌生的无足轻重的如同悄然去世的王枝花老太太一样,他们心目中的正准备在北京首都体育馆演奏“东方情调”音乐会的世界驰名的英俊潇洒的“浪漫王子”,正是这位身高一米六七、瘦瘦的、黑黑的、模样顺眼、一九五九年出生现年三十三岁的奎生。